生命雙月刊 109期專題企畫
蒐藏生命風景-時光逆旅慈悲行 / 約會安寧醫師蔡兆勳
文/朱惟君
醫「生」、醫「生」，當我們這麼稱呼醫師的同時，相信病人與家屬、甚至是醫師自身，都是深切期盼著病人是可以康復的。病人被治癒了，自然皆大歡喜。然而，無論如何，我們終究還是會面臨這樣一個時刻的到來：就是即便華佗再世，也無力回天的狀態。
安寧療護以人性關懷為出發
在從前，即使面對臨終的病人，不管是否徒勞無功，大家還是毫不思索地堅持要盡力搶救到最後一刻；只是這樣的思維與做法，往往只是徒增病人的痛苦與折磨，而目睹病人在極度不安狀態下往生的家屬，其內咎與傷痛也將因此久久難以平復，嚴重的甚至無法回到他原來的常軌中繼續生活。
那麼，究竟在「急救」或「放棄」臨終病人之外，現代醫療系統是否還存在其他的著力點與支持系統？
正是源自此一人性關懷的思考，英國的桑德斯醫師在1967年提出了安寧療護的理念，並據以建立了安寧療護的照顧模式。此一理念自引介台灣後，已發展了20年，持續實踐讓臨終病人與家屬都能夠朝向「生死兩相安」而努力。
安寧療護在身心靈上的全面關照
蔡兆勳醫師是台大緩和醫療病房的主治醫師，他本身所具有的溫暖特質與對安寧療護的深刻認知，很能夠作為安寧療護醫師的代表，根據他的觀察，一位臨終病人所面臨的困境包括了：身體上的痛楚、心理上的不安、以及面對死亡威脅的惶恐無助。
「安寧療護最基本的，就是要能夠協助病人達到疼痛的控制以及症狀的緩解，此外，還應延伸關注到他們心理及靈性上的全面照顧。」蔡兆勳說：「死亡的威脅是一種莫名的恐懼，因為沒有人曾有這樣的經驗，同時他還放不下，放不下他的親人，放不下他的工作，他的這個人生的規劃，也都還沒有完成，這些都構成了他靈性上的痛苦。」
這樣的需求，確實大大超出了傳統醫病關係所能提供的協助，也因此，安寧療護非常重視透過團隊間的相互合作，給予病人及家屬最適切的各項關懷：身體上的照顧，主要由醫生和護理人員負責，心理師、社工師、志工們則給予心理上的支持以及生活上的關照，再加上宗教師們的適時開導，讓他們在靈性上有所成長，有時，還會視需要輔以美術或者音樂等藝術治療，進一步提升病人的生活品質。期望透過安寧團隊的持續努力，讓病人可以慢慢將面對死亡的威脅，轉化成面對死亡的挑戰，而在家屬部分，也能夠因此得到安心跟寬慰。
醫師的敏銳度是安寧療護成功的關鍵
事實上，在安寧療護團隊中，醫師往往扮演極為關鍵而重要的角色，因此他所需要具備的特質，在醫療專業之外，還要能主動關心、細心傾聽、並且同理家屬和病人的各種感受，也就是能夠感同身受他人痛苦的敏銳度，必須比一般人高，蔡兆勳強調：「因為這樣的敏銳度，可以協助醫病間快速建立信任關係，而這也是安寧療護能否成功的第一步。」
他舉例說，先前有一位安寧病房的楊小姐，還是詢問醫師她是否已是末期病人，因為這樣的提問並非源自病人不清楚自身的病況，敏感到此一不尋常狀態的蔡兆勳，經過進一步細心詢問後，才發現原來提問的背後是病人放心不下年邁的父親以及小兒麻痺的弟弟，她擔心自己往生後，沒人照顧他們。而隨著對話的持續進行，病人與大哥間，因為誤會而持續一、二十年不相聞問的線索也漸漸浮現。
體認到病人臨終前的重要心願以及還存有化解不開的心結，安寧療護團隊便透過其他親人的居中協調，讓她與大哥間能夠透過書信溝通，漸漸化解了這樣的誤會，同時得到她大哥的承諾，願意日後接手照顧父親及弟弟。蔡兆勳說：「病人在這個時候，能夠得到這樣的承諾，可以說是不再有遺憾，而能夠真正放下屬於人世間的種種牽掛，就能夠更全然專注於靈性上的探求與成長。在宗教師的協助下，她後來就非常的自在，也讓我們看到她在臨終前所展現的內在心性的力量。」
醫療最溫柔的本質：陪伴與傾聽
剛剛才在安寧病房完成受訓的年輕醫師張聖暉，對此也有很深刻的感受，他回憶當初剛去病房看望病人時，很積極地詢問病人是否有問題需要協助，但在回報過程中，卻聽見蔡兆勳對他說：「你剛剛的敘述，都講得很好，你說你計畫要處理的事，也都處理得很好，但我想問的是：這些事情的先後順序，是你決定的？還是病人最在意的？」
這對一向自視甚高的醫師形象來說，無異是極大的衝擊，但也讓張醫師從此學習到安寧療護醫師的謙卑與柔軟，「以前我們可能會覺得，我們要節省時間，病人講重複的話，那就沒有必要聽了；但是蔡醫師告訴我們，重複的話，是不是其實反應了這才是他心中最在意的事。」
「一般人以為進到安寧病房，除了靜靜等待死亡，什麼都不做，其實不然，這裡的醫生會很珍惜，並盡力掌握任何一次與病人、家屬對話的機會，而當敏感到他們的擔憂與恐懼時，也會主動關懷，並陪著他們一起面對、一起處理。」
死亡是可以準備與學習的
經過長期在安寧病房「視病如親」、「以病為師」的學習與體認，蔡兆勳個人在其中也與自己有了更深刻的生命對話：「就我多年來的心得就是『死亡是可以準備與學習的』。因為就我的觀察，對死亡愈是有準備的人，就愈不害怕面對死亡。」他表示，像楊小姐這樣的情況，並不是特例，許多像她一樣的病人，從一開始處於相當痛苦的境況中，經由安寧療護團隊的照顧，漸漸地都能夠得到成長、能夠放下、能夠善終，「這對我個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榜樣、一個模範。」
蔡兆勳進一步解釋，面對死亡議題，確實是可以透過循序漸進的方式來加以因應與準備，這包括了（1）透過生命回顧，肯定自我；（2）藉由溝通，圓滿與化解生命中的缺憾；（3）經由心願完成或替代，讓此生了無遺憾；（4）協助病人與親人間，能夠相互道愛、道謝、道歉、道別；（5）追求自我心性與靈性上的成長等。這些都是面對死亡時，具體而微，重要的準備工作，也是安寧療護團隊日常照顧病人，協助他們的重要工作內容。
每次看到病人的成長過程，對於蔡兆勳來說就是最大的回饋與感動，「因為我覺得，能夠學習面對死亡，才能夠學會生活，也才能夠懂得生命的意義。從這些病人的例子中，讓我體會到：現在就應當更積極地去生活，去貢獻出自己的所長，將來才能夠更加肯定自己，而當將來有一天真要面對死亡來臨的那一刻，也才能夠更加的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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